上個月，剛過十三歲生日不到一個禮拜的台南「草祭二手書店」無預警歇業。創辦人蔡漢忠說，他有些疲倦，想休息一下。
網路討論聲浪有緬懷有惋嘆，還有不少「什麼！我還沒去」等哀嘆書店不待人的留言。這個二○一七上半年愛書人圈的爆炸性消息，傳進林檎二手書室經營者卡先生、林檎書夫妻耳裡，讓把蔡漢忠當作標竿偶像的他們無比錯愕。
這天是梅雨季第一天，雨水滴滴答答，林檎二手書室播著葉歡《記得我們有約》專輯卡帶。和卡先生聊起草祭，他說，草祭熄燈是記震撼彈，也是劑強心針，一間書店，得靠買賣才能生存，草祭無預警歇業，提醒讀者「走進書店、購書支持」的必要性，「你一直不來，書店關門後再惋惜也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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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檎二手書室藏在國華街一段的起頭，門口寫著「舊書」的紅燈籠被風吹得一面轉一面晃，一張長凳與三架書組成室外書區，落地窗透出的黃光區隔鄰居民宅的白光，讓整間店成為一個寧靜卻引人注目的發光量體。
 | | 在店裡閱讀的林檎書。 | | |  | | 紅色沙發旁，蒙娜麗莎露出一雙眼睛，像是等待下一位讀者。 |
我在三年前因採訪認識卡先生與林檎書，大概是因對生活常抱理想，他們的外表都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林檎書個性慢熱，不擅面對鏡頭，每次採訪都由卡先生來；卡先生說話溫和，對事物的解讀卻有種歷經生活磨難後的韌性，以及磨難再磨難後才有的彈性與柔軟度。我很喜歡偷偷觀察他們夫妻的互動，以及他們談起對方的樣子，那種時而拌嘴互虧，在對方脆弱時卻永遠在身邊相扶的模樣，像各展枝葉又溫柔纏繞的夫妻樹。
本名林伯齡的林檎書，弟弟是通過日文一級檢定的日本動漫迷，妹妹是留日的日文博士，愛書的弟弟妹妹，帶著她進入閱讀世界。一回她去日本旅行，看到包裝紙上印著「林檎」（蘋果），兩個字裡住著三木一禽，像是片生機勃勃的森林。有林才有木，有木才有書，這兩字很對眼緣，她給自己起了「林檎書」的暱稱。
弟弟、妹妹的舊書太多，林檎書九年前將這些書連同自己的CD上網拍賣，為它們尋找下一個主人。每本賣出去的書，她都包裝得像件禮物，珍而重之地把它們託付出去。
卡先生的綽號起自漫畫《火影忍者》中的忍者卡卡西，他在妻子影響下開始看書、收書，書本從客廳堆進房間，兩人決定租一間小工作室儲藏兼面交。找到這間坐落國華街的店面後，林檎書決定開一間實體書店。
氣質溫和，聲音輕柔的林檎書，心中拿定主意，誰也攔不住。卡先生因家中變故，有過一段非常辛苦的日子，他明白自己的能力有限，但妻子陪伴自己走過人生低潮，他也要挺她圓夢，「我太太很有能力，我綁她太久了」。
夫妻倆把房子賣掉，將變故衍生的債務還清，餘下的錢開店。林檎書是老闆，主管店務，從事輪班工作的卡先生利用下班時間當收書員。最初的書籍量不多，林檎書認為稱不上書店，因此取名書室。後來營運步上軌道，書收了上萬本，還打通隔壁店面擴增空間，書室仍維持舊名，一如初心。
 | 林檎二手書室收書員卡先生，林檎書有參與這本
台灣獨立書店文化協會出版《台灣書店歷史漫步》的寫作。 |
在各家實體書店紛紛將書本上網銷售的同時，從二手書網拍起家的林檎二手書室反其道而行，決定在缺乏管理人手下，暫時收掉經營將近五年的網路賣場，專營實體。因為店裡收進的二手書籍往往只有一冊，要是店裡的書被買走，網路又同時有人下單，豈不尷尬。
掀起門口的日式布簾，首先入眼的是滿牆的歐美、日本翻譯文學，有熱銷的推理偵探說，也有經典的遠流《戰國群雄文庫》。右側是整面牆的CD、卡帶，以八、九零年代搖滾、中文歌曲為主。施易男、任賢齊、孫燕姿、木匠兄妹、席琳狄翁，都是以前熬夜寫報告時溫熱耳朵的記憶。樂迷老客人常在六、七點下班後來，坐在櫃台旁翻找新到的黑膠唱片，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近況，陪著打烊。
架上的收藏不定時在店裡輪播，音樂播對了，還有神奇的招財貓效果。前陣子卡先生換手機號碼，頭幾天鈴聲沒響過，卡先生擔心原本稀少的收書機會又要流失，趕緊買了一張林生祥的《圍庄》2CD ，每天在書室播放一次。沒想到「林生祥」一唱，鈴聲馬上響，短短幾天湧進三十幾通收書電話。
往內走，竹梯斜斜倚著大樑，是林檎書夫婦對草祭的致敬，裡面的小房間寄賣台灣本土和日式風格的手作品。書室裡的老物件、小裝飾品別出心裁，常有客人指名想買，林檎書乾脆將「可賣品」集中在一間，其他的寶貝「非賣品」就盼客人別再問了。
打通的另一側書店是台灣文學、旅遊、童書繪本等，還有間祕密基地感的漫畫室，很有小時候躲在房間裡偷看漫畫的感覺。走上磨石子樓梯，二樓是財經、命理、社會學類書籍，還有一個辦活動的小空間。這些木架、竹梯、動線擺設全是林檎書一手規劃，每年會變動一、兩次，讓書與空間都常保流動。
「書室的完成度，不到她腦中理想的七成。我太太嫁錯人了，要是她嫁給有錢人，這裡絕對不是只有這樣。」
聊天過程中，卡先生不只一次念著這句話。但人的際遇難講，正因為經營者是卡先生與林檎書，今天的書室，才有這樣剛好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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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書店是學問，收書更是門精深學問。除了從海量書冊中掘寶的慧眼，形形色色客人，讓每趟收書都成為奇幻旅程。
林檎二手書室收書範圍以翻譯文學、藝術設計、建築、旅遊、文史哲、命理、食譜、成套漫畫為主，規定清楚寫在臉書上，但不少客人打電話來，劈頭就是：「我這邊書很多啦！你來看！」
 | 林檎二手書室收書範圍以翻譯文學、藝術設計、建築、旅遊、
文史哲、命理、食譜、成套漫畫為主。 |
「有些人只想要我幫他們把書清掉而已，甚至連有哪些書都講不清楚。」吃過幾次虧後，卡先生會把書籍種類問明白再決定是否收書，現在書量足夠，收書也以品項優先，數量居次。
有的客人只是想找人說話。卡先生遇過幾位獨居老人，一個人伴著一屋子的書，拉著卡先生聊得高興，「這些書通通都可以送你，錢不是問題。」
有段時期，卡先生頻頻接到大學生要賣高級繪本、圖集的電話。這些成套精裝書動輒上萬元，學生多半是禁不住業務推銷才購買，有些人甚至分期付款，卻根本沒翻開來看。卡先生覺得可惜又生氣，一套優質的書，竟被強迫推銷糟蹋了。
他因收書見識不少難忘場景，有租客跑掉，留下一到三樓滿滿的垃圾與大量科幻武俠輕小說。傻眼的房東向他求救，可惜林檎不收輕小說，只好改幫房東介紹其他管道。
最神奇的一趟是在台南西港，對方霸氣報出地址：「你過西港大橋，左轉，直直開。」卡先生依言前往，什麼房子也沒看見，聯絡對方出來接，來的是輛BMW大七，粗獷的駕駛刺龍刺鳳，帶路帶到一半，突然轉進超商買酒。
「該不會收書收到沒命吧？」卡先生正想著，大七轉進一條小路，穿越至少有三百坪的庭院，停在一棟巨大豪宅前。豪宅主人不知什麼原因跑路，房子被一位大哥接收，吩咐小弟「整理整理」。屋內巴洛克式精緻裝潢可見屋主品味，他這趟除了收到大量文史哲書籍，還滿載歐洲舞曲、電音CD，以及公仔、精緻碗盤器具。
除了收書，卡先生也會將適合的書送往偏鄉國中小。一回他送書到關子嶺的仙草國小，學校的教務主任哈哈大笑：「原來還有這種在送書的笨蛋。」又緊接著說：「這時代就需要這種笨蛋。」轉頭打電話訂了當地一間老牌溫泉旅館，招待卡先生洗溫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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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檎二手書室有一區新書區，最近的選書，包括台灣獨立書店文化協會二○一七年發行的定期刊物《獨書人》，試刊號主題為「一間獨立書店之必要」；旁邊立著小小書房店主虹風的《開店指「難」：第一次開獨立書店就□□！》，有意無意地呼應草祭熄燈這件事。開書店真難，怎麼維持下去更難，我想，每間書店應該常常思考自己存在的意義。
書店存在的意義，或許得問問讀者。林檎二手書室開張的第一位客人，是住在隔壁的李奶奶。她今年九十一歲，和我爺爺的年紀一樣大，個子小小，有頭美麗白髮的她，擁有一段大江大海的過往。
那年她大學會計系畢業，拿著旅行證離開廣西家鄉，獨自到台灣旅行。沒想到內戰打起來，家鄉回不去，她在台灣住下來，當會計老師，結婚生子，還曾跟著女兒移居美國。她為了考美國公民，靠著一套台大學生送她的CD訓練英語聽力，把每個題目、答案都記下來，順利通過考試。不過她覺得美國食物難吃，她不會開車，生活不方便，拿到公民不久又搬回台灣，跟媳婦、孫子一起住，「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喜歡冒險，什麼都敢做。」
 | | 走過大江大海的李奶奶，今日的享受是在書店閱讀一本好書。 |
林檎二手書室開幕後，李奶奶幾乎天天上門，有些客人笑著說，「這裡開書店，收益最大的是她。」
李奶奶喜歡看英語學習的書，有時遇到外國人，還會上前用英文聊起來。開始學畫以後，她將美術類書籍納入她的閱讀版圖。那天遇到她，她抱著一本國畫與書法作品集仔細研究，林檎的櫃台後方，貼著她的水彩作品。
「幸好這裡有間書店，我天天來這買書、看書，快樂得很。」
雨變小了，李奶奶把國畫集放回架上，和卡先生招招手，回家吃飯。對走過大風大浪的李奶奶而言，讓她每天快樂地看完幾本書，就是林檎二手書室於她的意義。
林檎二手書室
台南市南區國華街一段24號
www.facebook.com/lingobooks.tainan
※ 文章出處/資料提供：山岳文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