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鐘早知道
甫過正午巴士就到了會安，背包客們一一被摩托車司機領走，剩下我一個在黃土紛飛的車站外對照路標和地圖想確認方位，不知車站到市區的距離可否步行解決。「找旅館嗎？我可以用摩托車載你去找，看你要住多少錢的都行，只要兩萬（約台幣三十元）找到你滿意為止！」一位乾瘦的大叔騎機車飄過來，我心想又是拿旅館回扣的掮客，印度經驗告訴我別上他車。不過他果真看準了我不知身在何方的煩躁，太陽很大背包很重，旅館清單裡一片空白，就拿三十塊賭一把了。
跟著越南大叔找旅館，房間在幾樓他就把我的行李一起搬到幾樓，看過不滿意就再把行李搬回摩托車，也許這是他增加成交機率的撇步，我也擔心事成後他會跟我要更多小費。我表明要盡可能便宜的房間，越南旅館多以美金定價，第一間看來根本是飯店檔次，最便宜要二十刀（dollar，中國人教我的）；第二間活像是住家頂樓加蓋的寮房從十五刀自動降到十三刀，男主人一面打掃上個房客剛離開的房間一面與我議價；第三間終於找到十刀的房間，離市區遠、不怎樣但還算乾淨，不過我想要找到更便宜的房間，在河內和順化一天的房錢都不到十美金。老闆娘態度強硬一塊錢都不給殺，還嗆我說會安沒有十美元以下的房間，我面子拉不下轉頭就走。此時我惱羞成怒，暗中怪罪大叔一定有拿回扣，於是大聲斥喝表明我要自己去找，三十元給你，我們緣分到此。從他手裡抓起大背包就往街上走，怒火被大太陽燒得火勢又更猛烈了。
接下來自己找書裡的幾家不是漲價超過十美金，就是已經不營業或徹底消失，城外城裡來回走了兩三次，馱著登山包很快就能讓人喪盡理智，克難意志解散。我在最後一家把背包客的堅持以二十二美金賣掉。
「你剛是不是有來問過？」再一次確認旅館名字和外觀，加上小姐還真有那麼點眼熟，原來我又回到第一家旅館。「最便宜的房間不是二十美金嗎？」我很清楚記得。「喔？那間已經賣掉了，現在只剩二十五美金的，不吃早餐的話二十二美金。」穿著改良越南國服的小姐表情淡定不苟言笑，一副房間你不買別人會要的態勢，看過的旅客無數，這些數字在心裡縝密運算後才被說出口，她知道我肯定會買。
二十二美元約等於台幣六百七十元，我買了兩晚，這是我此行最貴的住宿，連三星都不到，但也是唯一稱得上飯店的旅館，是那種有鋪設大理石乾濕分離浴室、兩張不知道給誰坐的椅子夾著一張擺著沒插電熱水壺的茶几、床頭櫃有電源開關的飯店。
古城很美，旅館很優，兩層樓洋房長長的甬道通往屋後望著守崩河和坎南橋的小陽台，會安的古色古香被刻意的凝結下來，我卻整天為了住進昂貴旅館而自責愧疚，旅行至此沒有隨遇而安，是自己分了心壞了興。像上次印度行中的齋普爾，對無辜城市投射了壞心情，也許每回旅行都要遇上這麼一次，我還是沒學會。住在簡陋的民宿可以自得享受，怎反而多花了十二美金卻讓自己難受？是違背了原則吧。旅行原則愉快至上，省錢若非在旅途上換取更多樂趣和經驗，那麼與數字小氣計較則是本末倒置的執念。早知道，第一家就住下來了。早知道、早知道，至今收集的所有後悔也換不到一次早知道。
在中央市場的攤子上看到一個水藍色鐘面的鬧鐘，扁方形的鬧鐘右邊是溫度計，中央有翻頁日曆，中國上海製造，上頭有個鑽石標誌向上發散著幾束光芒，優雅復古、簡單好看。鐘錶攤是直立式的木櫥，不近看還以為是賣小吃點心的，右側掛個大時鐘，櫃子裡各式錶帶貼著玻璃像窗簾圍了一圈，玻璃檯面上整齊擺放了細瑣的維修工具，零件皆盛裝在小碟小罐裡，小心翼翼有條不紊。雖是街邊的簡易維修站，看來還是精工細作。老闆沒生意一旁躺椅午休打盹，我不擾他清夢只是拍了照離開。
幾個小時後在店裡坐下，喝完一杯越南咖啡發覺水藍鬧鐘還是掛在心上，待我回頭去找，才發現不只老闆不在，是連攤子都推走了，屋簷下空空蕩蕩只剩遺憾。隔天一早到寮國的車，不論這鬧鐘多少錢，我都帶不走了。早知道、早知道，早知道就買下來，鬧鐘不響不鬧就不會知道時間已經不早了。
日頭正炎，回到旅館大廳吹冷氣，聽見一旁兩個老外滿頭大汗進來問房價，隱約聽到小姐說的十八美金，我的心又涼了。看來高檔飯店是住了，但二十二美金是白花了。算了，都送你了。像越南小姐心裡的計算機，早知道永遠買不到。給騎機車載我找住宿的大叔，我想你真的只是想幫我找到喜歡的旅館，早知道就不該對你發脾氣。後記──一年後在中國歌手王菲〈致青春〉的音樂錄影帶中又發現這個藍色鬧鐘，僅在片頭露臉短短不到一秒，也許有一天我終將擁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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