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大聯盟出現了一個過去45年來不曾發生的現象:從球季開打至今大約一個半月的時間裡,聯盟牛棚投手的平均自責分率(4.35)竟然高於先發投手(4.31)。大聯盟從1973年到去年,每個賽季的牛棚投手ERA皆低於先發投手,但過去三年來,大聯盟各隊使用後援投手的模式和樣貌,有顯著變化,使得原本先發投手平均防禦率高於後援投手的幅度愈來愈小,來到本季前一個半月,後援投手的失分頻率甚至已達到了高於先發投手的地步,算是相當不尋常的現象。
雖然球季才開打一個多月,剩餘賽季的發展還很難說,有可能到季末結算整季數據後,先發投手的ERA仍高於牛棚投手,但至少過去三年來的大趨勢再明顯不過:那就是過去40多年來我們所熟悉的「後援投手平均壓制失分能力,遠優於先發投手」觀念,慢慢地愈來愈不適用。隨著後援投手分擔的局數愈來愈多、先發投手的工作量愈來愈少,加上兩者間的整體表現差異愈來愈小,先發投手跟後援投手的角色分野愈來愈模糊、愈來愈不明顯。
在早期的大聯盟,先發投手不僅僅是全隊最重要、實力最好的投手,他們還負責全隊90%以上的投球局數。不過隨著時代演進、棒球從死球年代到活球年代、再從1960年代的投手主宰期到當代充斥全壘打三振和保送的世代,球界人士、教練乃至選手自己本身都發現,棒球比賽一場九局的工作量早已不再適合只由一到兩名投手完成,投球工作的分攤與分工,是大聯盟棒球過去100多年來不曾間斷的發展,而這也是為什麼先發投手負責的局數比例始終在下滑。
最早後援投手的角色定位,只是「先發投手的替補」,跟「二號捕手」、「替補內野手」等板凳球員的角色差不多,都是因為能力有限、表現不足以當上先發球員的候補人選,他們存在的目的,單純是在先發投手偶爾需要的休息時間,或球隊收拾沒必要用到先發投手的垃圾局數時,上場替補先發投手。
1970年代,以名人堂球星芬格斯(Rollie Fingers)和賈瑟吉(Rich Gossage)為首的「救火隊」,在球隊陷入失分危機的關鍵時刻上場撲滅火勢,並順勢封鎖對手最後幾局的攻勢,由於他們投球局數較先發投手短,投的每一球更能使盡全力,球威球質比體力衰退的先發投手更好,因此能在短局數內有效提升球隊的守分能力,改寫人們對後援投手的印象和認識,牛棚裡的投手們也不再僅是「先發投手的替補球員」。能幫球隊止血後援投手,被賦予了更有意義、更重要的任務和身份。
1980年代晚期,投手精細分工成為新潮流,以往「救火隊」一上場動輒兩到三局或投完比賽的工作量,被進一步拆解分攤,比賽末段的每一局都由特定的人選負責,投球局數長短也有不同的任務指派,因此出現了所謂的「第七局投手」、「佈局投手」、「終結者」、「長中繼」等專門在特定時間點投球的牛棚投手。
名人堂教頭拉魯薩(Tony LaRussa)更是首位嘗試「九局終結者」獲得成功,並將之發揚光大的總教練,在1980年代末把名投手艾克斯利(Dennis Eckersley)從先發投手轉型成只投第九局的關門戰將,率領當時的運動家打出佳績。
如果你是21世紀初期開始關注美國職棒、曾跟著王建民一起瘋大聯盟的球迷,那肯定對分工精細的牛棚一點都不陌生。牛棚裡幾乎每個投手身上都有一個標籤,誰是九局終結者、誰是第八局的佈局投手、誰會在第七局上來、誰是專門對付左打者的一人左、誰又是負責收拾無意義局數的長中繼,大家都一清二楚。
然而,進階棒球數據和科學化的棒球隊管理模式,在近三年來又讓後援投手的使用方式和典範重新洗牌。大聯盟隊伍的管理團隊意識到先發投手面對打線的輪數愈多,投球表現就愈差,而後援投手因為只要負責短局數投球,能發揮較快的球速、球威和更犀利的變化球,且控球往往也比體力已經衰退的先發投手好非常多,因此各隊進一步地提高後援投手使用量,增加牛棚投手的人數,不夠用的話就利用傷兵名單和資淺選手可被自由升降大小聯盟的身份,大量地洗新鮮手臂上大聯盟出賽。
牛棚投手人數增加、負責局數愈來愈多的同時,過去20、30年涇渭分明的精細牛棚投手分工亦開始退潮。2016年季後賽,克里夫蘭印地安人採取「不管局數、只管場上危急程度」的思維,指派米勒(Andrew Miller)登板,而且不僅限只投一局的操作方式,收到極大成效,讓1970年代的「救火隊」再次復辟,後援投手的角色定位又往模糊化、無明確分界的方向走,大家熟悉的「九局終結者」、「佈局投手」、「第七局投手」等確切分工不再流行,各隊對某一名後援投手的使用方法變得更加多元。
當今的牛棚投手,除了少數仍被賦予固定任務的功能性投手或終結者,絕大多數都能在任何局數、任何情形下上場,而且可以負擔從三分之一到三局不等的局數。他們能在第四局就幫先發投手擦屁股、能在第七局幫球隊守住兩分的領先、也能在第九局上場關門拿救援點,甚至在比賽一開始擔任「開局投手」、「假先發」(The opener)。
比起早期「先發投手為王、為尊」的普遍狀態,當代大聯盟棒球的牛棚投手重要性和地位大幅提高,這點切切實實地反映在前述後援投手人數增加、負擔局數比例爆量、以及下方圖表顯示的後援投手三振數量上升等數據上,也反映在過去10年頂級後援投手薪資增加、合約變得優渥的現象上。光2016到2017年的一個休賽季,大聯盟就出現三張平均年薪排得進後援投手史上前五高的合約,分別是查普曼的五年8600萬美金、詹森(Kenley Jansen)的五年8000萬美金和米蘭森(Mark Melancon)的四年6200萬美金。
不過所有球隊一起跟風、都加入後援投手浪潮的作法,來到今年似乎也發生物極必反的狀況。
本來當初大家愈來愈倚重後援投手、增加後援投手的使用量,就是為了好好利用「後援投手壓制力優於體力衰退的先發投手」的特性,希望能透過更多球威更強、變化球更犀利的後援投手,來提升球隊投手整體的投球內容。但回到本文一開頭點出的不尋常現象,本季到目前為止,後援投手的表現非但沒有像以前遠優於先發投手,還略遜於先發投手,平均自責分率比先發投手還來得高。
各隊過去三年大幅提高後援投手使用量、更換新的牛棚投手上大聯盟的頻率和次數亦紛紛上漲,但這些行為無形間也稀釋、犧牲掉了後援投手的投球品質。
過去在後援投手數量較少的情況下,通常是牛棚投手中實力較好的人選才有上場後援的機會,可是身處現今後援投手需求大漲的時代,許多實力不怎樣的小聯盟投手也被拉上大聯盟前線小試身手。在後援投手的人才庫沒有突然擴張、好投手的量沒有忽然增長的情況下,各隊這種高頻率、快速讓新投手上大聯盟實戰的「洗投手戰略」,邊際效益愈來愈差。
沒錯,年輕或新鮮的手臂確實比較健康,大多數甚至擁有較快的球速、球威,但球速快、轉速快、三振能力好,不代表該投手就能有效壓低失分,畢竟投手能否在大聯盟表現得宜,還跟他的心理素質、適應能力、臨場的控球發揮有很大的關係。
除此之外,現在許多牛棚投手的投球局數不再僅限於一局,多元的使用方式讓很多原本只常態負擔一局的投手,投球局數上漲,或是不確定自己會投得多長,故沒辦法像以前每球都使盡全力丟,而這無可避免地也會減損後援投手的球威和投球品質。據統計,2019年後援投手的平均球速較2018年就少了0.5英里。相反的,先發投手因為負擔的局數變少、面對對方打線的輪次減少,所以球威和表現自然而然有所提升,他們跟後援投手之間的表現落差也才會愈來愈小,乃至到今年現階段整個大翻轉的地步。
另一點是,過去五年來大聯盟出現不少為了徹底重建而擺爛的球隊(如老虎、白襪、金鶯、馬林魚),這些球隊在重建初期無論大聯盟還是農場體系皆缺乏適任的投手,因此只能派出實力根本不到大聯盟水準的投手到球場上慘遭對手凌虐,又由於先發投手負責的局數減少,導致他們得讓更多不知名、投球表現也不理想的後援投手輪番上陣,拉低後援投手的整體數據品質。
美國知名棒球媒體《棒球指南》(Baseball Prospectus)的分析作家亞瑟(Rob Arthur),則提出另一個使今年後援投手防禦率膨脹的原因:2018到2019年的休賽季,大聯盟各隊忽然對資深且優質的後援投手變得吝嗇,不只對市場上頂級後援投手開出的價碼遠不比前兩年,直到開季打了一個多月的現在,還沒有球隊簽下去年入選明星賽的頂級終結者金布瑞爾(Craig Kimbrel),另外自由市場上也還有約莫10位資歷豐富、仍算堪用的牛棚老將仍找不到工作。這些投手若能取代部分被洗上大聯盟的不適任年輕後援投手,或許今年大聯盟開季的牛棚防禦率仍不至於高過先發投手的防禦率。
總而言之,上述提及的各種近期趨勢、變化,以及今年出現的新發展,都在在指出大聯盟投手的角色愈來愈模糊化。這裡的模糊化不單純指牛棚內的分工而已,還包括棒球百餘年來大家不能再更熟悉的「先發投手」與「後援投手」的分野。
下個球季開始,大聯盟今年初拍板的新規則:「投手至少都要投三個人次或投完一局才能下場」,將正式上路,而這個新的規則轉變預計也會加速「先發、後援角色分野模糊化」的進程,因為過去20年來大聯盟裡不算罕見的「一人左」、「一人右」投手都將消失,取而代之的會是更多長局數的後援登板,後援投手會更習慣於每次上場可能都要負擔多於一局的工作量。後援投手投球局數的持續增加、假先發的廣泛運用,加上各隊繼續嚴格管控先發投手的投球量,這些因素都將一步一步破壞先發和牛棚投手的角色分際。
可以預見的是,大聯盟棒球將會在未來步入一個不再區分先發和後援投手的世界,現在傳統上區分先發和後援投手的討論和數據分類,都會變得沒有意義,因為到時候所有投手都會只有一種身份、一種角色:「出局製造者」(out getters),個體之間或許會存在一點使用戰略上的差別,但其餘如出場時機、局數長度、休息天數、用球量等,都不會再有明確的分類或角色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