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不起新臺幣一千五百塊的手術費
手術後,我請他在家務必天天換藥。但換藥用的生理食鹽水,對他們來說費用實在太高,只能請他將自來水煮開、放涼後泡腳。 | 鄉下的孩子們,每天都要提井水回家。 | 幸好,克萊門住在古都古市區,還有自來水可用,許多住在鄉村的病人們,必須挑水、燒水來換藥。煮一次水,就要走上一段路提井水、花錢買木柴,花費一番心力煮開的水,用來燒飯做菜飲用都不夠了,又有多少人能好好照顧傷口呢?
可能是克萊門的傷口照護太差或是長期缺乏營養,兩週後回診我們發現傷口復原狀況比預期緩慢。鮮紅肉芽組織與黃白油亮的爛瘡仍在搶食雙腿,我們的「魔法」失效了,必須安排第二次小型的清瘡手術。
這回不如上次順利,光手術所需的耗材就要價新臺幣一千五百元,但克萊門因上次手術耗材與住院費已用盡他所有積蓄─新臺幣兩千元。這次,他怎麼樣也湊不出錢來了。
「我沒有錢,我不要再做手術了。」萬念俱灰下,他和其他布國人民一樣,對於自己做不到的事全交回給天意。
「怎麼辦?再這樣下去,一切都會回復原狀。他的傷口好不容易有點起色,就像烏雲背後露出的一絲陽光,我怎麼能放手?」
錯雜的思緒下,我突然想起一篇網路文章《在雲林難忘的一夜》中,臺大雲林分院某位醫師說過:「我們可以讓病人因病而死,卻不能讓病人因貧而死!」沒錯,患者可以放棄希望,但醫師不能放棄患者。
隔天我用盡全力騎著腳踏車,衝到克萊門家中請他一定要回來。因為我們決定為他動用醫療團役男們私下準備的急難救助基金(經由好幾屆醫療團役男存下的一筆救助基金),讓他心無旁騖動手術。
很開心的是,動完這次手術後傷口狀況良好,並且讓他擺脫以往不離身的拐杖。不過,事情開始出現變化,就在第二次手術後,克萊門回診開始變得不固定、三不五時爽約。
我必須不斷連絡、要求他回診,讓我們確認傷口復原情形。到最後,他甚至再也沒出現了。
對比術前他請求我們協助的誠懇,簡直判若兩人。難道手術一完成,他認為再也不需要我們了嗎……。我們的手術醫治了他傷口的疼痛;但他的不告而別,卻在我心中劃下一道傷口。
| 克萊門的三歲小兒子伊利斯(Ilise)常跟爸爸來換藥,一進門就躺在地上睡覺。 每次看見他,我會利用乾淨的手套做成氣球,送給他及哥哥。右為凱評。 | 在我回臺前,我騎著腳踏車經過克萊門家門前,還是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往裡面張望。沒有看到他的身影,我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自己真的失去了一位朋友。但又暗自慶幸他不在,因為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這位「落跑病人」。
忽然間,我聽到有人在大街上很用力地吼叫著:「Jimmy!」叫聲掩蓋住車水馬龍的吵嘈。
啊,那是克萊門!他們一家人在路邊攤用餐,兩位小男孩興奮地大叫,阿姨也開心地對著我揮手。在我還沒意識到前,雙手已經興奮地朝他們揮舞,嘴角微笑不自覺拉開。
原來,我以為的內心傷痕都是自己想像出來的!對布國人來說,曾經是朋友、便永遠是朋友。整段「友誼破裂」的肥皂劇,只是我內心的獨角戲。到頭來,我只是為了得到他們的道謝和稱讚,滿足「我把你醫好了」的自尊心,而陷入「我對你付出,你就要回饋」的框架中。
這才意識到自己揮動著「大愛」、「拯救世界」的旗幟,在付出棉薄之力後,就希望對方用自己期待的方式熱烈回應。什麼「醫學人文」、什麼「以病人為中心」的醫者心,全在我天真浪漫的熱血下消失的無影無蹤。
說實話,我們都是彼此人生中的過客,有幸在今生的光影中交錯,只要做我們應該做、也能做的事便已足夠。至於,有沒有留下什麼,已不是那麼重要。當我們曾真心為另一個生命努力,就是最美好的回憶。 ※ 文章出處/資料提供:商周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