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不知處的追蹤師學校
| 從翻開《追蹤師》(The Tracker)系列書籍的第一天,到坐上前往美國飛機的此刻,幾乎一年過去了。心想著,那成立三十二年,傳授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追蹤師學校,究竟是什麼樣子?如何教學?真如書上所說:「與大地更加親近,追尋能夠與天地造物和諧平衡地一起生活的技術與哲學……」?
三月的紐澤西仍帶著初春的寒意,我蹩腳的開車技術,讓維吉尼亞到紐澤西這段近四百公里的路程,像是旅程展開之前的課前試煉──想像一個在台灣連上路次數都屈指可數的新手駕駛,光是開上高速公路都像是場考驗,更別提如何通過華盛頓特區與紐約的重重車陣……記得那天一早六點多便出門,為的是趕在中午前抵達紐澤西某小鎮上的集合地點,跟著時靈時不靈(在開車初期深度依賴)的GPS,總算在沒嚇死的情況下抵達:一處小型商店集合區的停車場……實在看不出來,這座聲名遠播,三十二年來育化多少人親近自然的追蹤師學校,怎會在一處……荒涼的停車場?
過了集合時間卻連人影都沒有,通過電話之後才很糗地發現,原來我提前了一天抵達……真是很心急的學生啊!也好,多了點時間,讓自己準備面對未來數個月在這地區的學習。記得初抵美國大陸,周圍一切都是新鮮且未知,即使是一棵路邊的行道樹,都展現著令人好奇的姿態。初春時刻的東岸,仍帶著清冷的氣息,以這個緯度推算,大約是在台灣一千五百多公尺海拔的高山區域吧,這裡的花草樹木與動物朋友們,許多都是未曾親近與體驗過的一切,可以想像過往所謂「發現新大陸」的探險隊員,在踏上這塊首度到訪的土地時,那心中滿溢的好奇與微微的緊張,因為這一切與自己習慣的故土實在太不相同了!
找了個可以看到海的地方停車,意識到眼前這片廣大的水域即是大西洋,要跨過她再穿越歐亞大陸才會抵達台灣,真的來到一個遙遠的地方了啊……帶著這樣的思緒,我在海浪聲中沉沉睡去。隔天,再度回到停車場的集合處等待,慢慢地來自世界各地的學員三兩到來,大家簡單閒聊,交換不同的背景與期待:有人是為增進打獵技巧或是經朋友推薦而來;有人被學校創辦人Tom所描述的境界所感召,或單純覺得「很酷」;更有人專程前來「挑戰」學校。九人座小貨車拖著行李車廂,載著一車德國、日本、加拿大、美國與台灣人,前往位在松林荒原深處,那座沒有水電,力求原始的營地。
滿布白沙的小徑上,車行顛簸,不見任何建築物或電線桿,一路往離開文明庇護的森林深處開去。車身搖晃間瞥見了一群野生的白尾鹿,人與鹿四目交接的瞬間後,牠們靈巧地躍進森林深處,我感覺這是一個充滿能量的好預兆。未知的距離讓路程彷彿沒有終點,但終於還是抵達了營地。數層樓高的松林群裡,幾乎看不見掩藏其中的人工建築:一座簡單的大棚架是主教室,幾間堅實的木棚是廚房、儲藏室與醫務室,白色大帳篷則是Tom平時授課後休息的所在。這裡是「追蹤師學校」(Tracker School),當年Tom Brown Jr. 與他稱為「祖父」的印第安人學習哲學與技術的地方。
簡單報到後,校方讓我們自行在松林裡尋覓自己的營地,背著來自台灣的大背包與裝備,深深吸一口氣(哇!這裡就是書裡描述的那個世界嗎?)開始尋找中意的角落。時值冬末初春,只有常綠的針葉為森林妝點綠意,灌木叢與花草們仍冬眠著,乾硬的樹枝還殘留著冬雪的冷意。這裡沒有便利商店、電線桿與種種現代文明的產物,連最近的水泥建築也被留在兩小時車程之外。在滿鋪松針的小徑裡穿梭,只有呼吸和衣服與樹枝摩擦的聲音,耳朵接收不到車水馬龍,只留下蟲鳴鳥叫,我找到一處由幾棵松木與橡樹圍繞的小空間,靠著一株老橡樹緩緩坐下,呼口氣,白霧繚繞,松樹汁液的清香與沼澤特有的味道滿盈鼻腔……啊!終於,到了這裡。
| 在松林荒原的第一個夜晚, 來自世界各地共八十幾人的基礎課程(Standard)同學齊聚一堂,在火光中正前方的白板忽明忽暗,空氣裡飄盪著緊張、期待與興奮的種種情緒,儘早抵達的好處之一就是可以先選坐位(第一排正對白板的搖滾區啊)!很難描述第一晚在追蹤師學校的感受,那是混合冰冷氣溫與興奮情緒的顫抖,周圍飛來飛去的各式腔調英語令人昏頭轉向,用了一年準備的英文聽力備受嚴酷考驗,正在擔心間,Tom慢慢走上了講台(腦裡吶喊著……是真人耶!),滿頭白髮但身形挺拔,用他穩定且充滿力量的聲音開啟了一連串的課程。即使當時要用盡所有的注意力才能勉強跟上(第一次面對全英文環境啊),但忘不了那一夜Tom一直強調的三件事: Forget yourself: 如果你沒有將心裡的杯子倒空,那麼如何注入新的水源?學習保持一張白紙的心態。 Relax: 緊繃只會侷限視野,放輕鬆──自然與放鬆的狀態才能帶來真正的專注。 Dirt time: 如果你全然地相信別人所說的一切,而不去懷疑與驗證,那麼你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去懷疑!但別忘了去驗證、實驗我所說的方法,用你真實的體驗來說話,用時間跟土地對話、驗證所有你學到的一切。 即使是結束了松林荒原的課程後,這三件事仍然一直在心裡茁壯:面對各種新知識的謙卑;保持放鬆的姿態來學習;無論是什麼道理,都想辦法去驗證、感受與實作──事實上,老師只能引導與開啟可能性,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夠教導你,我們是唯一能決定是否要學習的人。 追蹤師學校的第一個夜晚,來自亞熱帶的身體在低溫下發抖,也為能坐在此地的瞬間,想起所付出的一切與眾人的幫助而情不自禁地顫抖。在月光下回到橡樹下的帳篷裡,睡袋慢慢帶來溫暖,一放鬆下來,注意到不知名的鳴唱聲在森林裡迴盪,嗯,是什麼野生動物呢?鳥?獸?青蛙?還是飛翔無聲的貓頭鷹?這是一個彌漫著未知的新世界,那麼多的好奇心等待著被填滿,矇矓入睡前,彷彿夢到了一個騎著自行車,迷失在未知叢林而惶惑不安的年輕人,一次在大河邊的相遇,以及像是河流般連續不絕,延伸到今夜不知名處的生命流動,慢慢的沉浸其中……究竟,它會帶著我到什麼地方呢?帶著一絲疑惑與期待的興奮,我終於隨著陌生的鳴唱沉入夢裡。 |